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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立场的选择


刘桧人在走进报社门前,驻足看了手表时间,意识到自己上班迟到了,这还是他第一次迟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前脚刚迈进门槛,回眸注意到停在报社外的庞蒂亚克,这车报社还真没有人买得起,难道说,今天有贵宾到访?

        他心里泛着嘀咕迈步推开报社的门,正好撞见养好伤上班的小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主编,有人找你。”小鱼急匆匆地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找我,谁啊?”刘桧人反问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生面孔,我也不知道。”小鱼说,“他来了已经一个小时了,也不说什么事,只是说有重要事情亲自和你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人呢?”刘桧人环顾四周寻找着,半天也没看到个生面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在你办公室,其间,我给他上了茶,换了好几次水了。”小鱼交代完,正要说虞雯没来上班却被刘桧人拦手打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了,还有什么事,一会儿再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找社长直接冲他而来,难道是王伊人为了他昨天负责的刘四爷被杀的专栏?多半是这样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促步上了楼,推开办公室的门,他一眼看到坐在沙发上的田子坊。

        田子坊将脸埋在了报纸中,身前茶盏中的茶水冒着腾腾热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好意思,让你久等了。”刘桧人反手关死了门,开口提醒全身贯注读报的田子坊。

        田子坊放下报纸,定眼看到到来的刘桧人,他起身迎了上去;“你就是刘主编,是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刘桧人,请问先生着急找刘某所谓何事?”他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此次来打搅刘主编是受人之托,我老板王伊人素闻你是沪上出了名的才子文人,所以,他早早在闵行饭庄备好了薄酒,想要和你以酒会友。”田子坊说,“不知道你能不能在百忙中抽出一点时间赏个薄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刘某不过是小小的编辑,不足王掌柜挂齿,你这样说不就折煞我了吗?”刘桧人一听是王伊人,心里马上有底儿了,看来,沪上手眼通天的十三行掌柜,也扛不住一纸文书,他笑着说,“王掌柜有事,大可开口,我自当尽力效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请吧,刘主编。”田子坊客套地说,“车就停在报社外,随我一同前往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去往闵行饭庄的路上,田子坊与刘桧人交谈不多。遇到路上游行的学生,他们偶尔谈上一两句忧国忧民的大事,比如。日寇占据东北三省后已有南下野心,沪上某大学已经开展抵制日货的游行活动等等,但对于刘四爷被杀一事,双方都缄口不谈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在得到田子坊的同意后,摇下撤车窗并点上了支香烟,他仰靠在车后座靠椅上,望向车外,惬意地看着来往的人群,思绪回到了不久前和王霸共餐的一个夜晚。当时,刘四爷被枪杀后不到三个小时,他接到了来自外滩王霸的电话,双方约定在沪中预谋。

        在饭桌上,王霸不胜酒力,几盅酒下肚已经微醺了,他说刘四爷死了然后猛拍桌子三下,连喊三声好。

        王伊人所在的外滩区是沪上油水最为丰盛的地方,王伊人不但垄断了翡翠生意并且也控制住了津渡码头,外人谁不眼馋?只是碍于王万千在世时势力庞大,他们自能望洋兴叹,现在,王万千已经死了三年,王伊人乳臭未干,十三行各个掌柜早已有重新洗牌的念头,此刻,王霸也有分一杯羹的念头,于是筹划着怎样扳倒王伊人。但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出手,如今刘四爷死在外滩,王伊人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,沪上报社一旦挑动舆论在其中添油加醋,王伊人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王霸话虽然这样说,但从他字里行间总觉得可以隐瞒着什么,或者说,他们间似乎出现了隔阂,不再像以前一样无话不谈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和王霸老家都在四川,是老乡,在酒席上侃侃而谈过几次也就熟了,算得上彻透彻脑的酒肉朋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此外,和王霸相识也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次‘邂逅’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在沪上没有靠山好友,刚混沪上的时候非但饭都吃不上还处处受欺负,直到他结识了王霸才有了如今的地位,所以,作为城隍区法租界探长的王霸是他唯一的靠山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自嘲是王霸的狗,但他敢怒不敢言,只好做好他作为工具的本分,否则他连骨头都吃不上。

        社长开始一直反对刘桧人报道十三行份内事情,省得节外生枝,但经他一造谣,王伊人活生生的成了大恶人,社长是位顽固且正义感十足的人,义愤填膺之余立马拍案同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王伊人会寻上门,他心里早有预测,但他此时并不担忧,如果他惨遭不测,外人定然断定王伊人心虚而为之,只要有点脑子还巴不得他相安无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下了车,仰头看到楼上提裱的“闵行饭庄”门匾了。闵行饭庄算老子号了,饭菜堪称沪上美味也因此十分昂贵,他鲜有来此吃饭的机会。

        在田子坊带领下,他们上了二楼包间,等拨开帘子,他看到饭桌前等待着的王伊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笑着走过去和他握手;“王掌柜,久仰大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刘先生,请坐。”王伊人指着一个空座位,示意刘桧人坐下,然后招呼田子坊说,“田子坊,叫服务员上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田子坊点头,走了出去。片刻后,服务员将佳肴陆续上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千万不要见外,请便。”王伊人打开一瓶太白,将要为刘桧人斟酒,“我这次特意准备了你家乡的太白酒,尝尝味道正不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哎,恕我不能从命啊。”刘桧人捂住杯口,婉拒说,“你也知道,人到中年不得已,我自个的身体自己知道,早已不胜酒力了,假若王掌柜硬要赶鸭子上架,到时候,刘某怕是吐得满地狼藉,岂不丢人现眼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寻常不少参与大大小小的酒局,他酒量不错的,但打量着坦然自若,为他倒酒的年轻人,他越加不安,王伊人怎会有雅趣品尝甘露美酒?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来见王伊人前,料想会被他暴打一顿,试想,他在沪上胡言乱语,闹的王伊人名声狼藉,此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咽不下一口气,更何况十三行堂堂掌柜。

        王伊人的礼貌客气令他胆战心惊,他的泰然自若是装出来的,还是早已做好筹备,有恃无恐了?

        王伊人见刘桧人执意不喝也不勉强,他拧上酒盖作罢,坐回座子,拿起筷子夹着菜闷头吃着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也夹了筷子松茸放在嘴里,味同嚼蜡,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,他如坐针毡,终于忍受不下了。他放下筷子,捡起毛巾擦拭着嘴巴,故作冷静说;“王掌柜见刘某不会是为了一顿饭吧?”关于晚报的事他没说,等待王伊人表态。

        王伊人筷子一停,举眸看向刘桧人,说;“伊人邀你来闵行饭庄共餐,其实是为表达我的谢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谢意?”刘桧人一愣,随即哭笑不得,“没有记得王掌柜在我身上欠下人情债,何来谢意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上次石秀楼拍卖会能够成功举办,沪上报社和刘先生在报道、传播上功不可没。”王伊人以茶代酒,说,“虽说沪上报社在新闻界的功劳参差不齐,但伊人恩怨分明,受恩与人,自然要表达谢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新闻界是浊世中的一股清流,让世人辨清真假、善恶一直是我们从业者矢志不渝的事。”刘桧人辨晓的出王伊人话中有话,诡辩说,“自孙先生领导革命,推翻清政府建立民国以来,民主自由深入民心,但放眼中华大地,腐朽气息依旧盛行,正如孙先生临终前所说‘革命尚未完成,同志仍需努力’。秉承他打破官僚封建的夙愿,是我们媒体人不可置身事外的义务和责任。”他开始引入正题,“在刘四爷被杀一事上,沪上报社引入了独家分析和见解,这在法律上也是被允许的,当然,如果王掌柜为此事而来,甚至要求刘某撤销文刊,恕我不能从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伊人不会霸道地堵住人家嘴不让说话。”他开口澄清,“和刘先生一样,我本人一直提倡民主,所以,你们报道四爷被杀一事,我不反对,但是,万事讲究事实。”他话锋一转,指桑骂槐说,“新闻界为贪图利润而昧着良心胡乱编造,造成沪上交行人心惶惶,还堂而皇之美曰为民请愿,一群文化人却恬不知耻,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明明知道王伊人在指桑骂槐,但此刻,他耳朵里长了茧子,钻进去,不痛不痒;“刘四爷被杀一事的报刊由我经手,我不觉得有不妥处,刘四爷暴尸城隍街头,不只是我们,外界难免会对王掌柜有所猜测。”他说,“假若王掌柜不是真凶,也不必刻意理会,再者,王探长已介入调查,相信不久后便可真相大白了”他挑眉一笑,“到那时,刘某自当召开新闻界媒体记者会澄清、道歉。还王掌柜一清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人言可畏,相信刘桧人不会不懂的这个道理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刘某自然懂得,但更相信另外一句话。”他说,“身正不怕影子斜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只怕有些人另有所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所指的有些人是谁,恕刘某愚钝,脑子转不过弯,还望你明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刘先生心里清楚便好,如果真不懂,大可胡乱猜想一下,权当消遣一下。”王伊人冷笑说,“伊人一直井水不犯河水,可有人非要蹭鼻子上脸,稍有不慎会掉进阴沟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在威胁刘某?我奉劝你要三思而后行。”刘桧人强笑欢颜说。

        王伊人笑而不语,他绕到刘桧人身后,轻轻拍着他肩膀,说;“你把我想的未免太小肚鸡肠了,我只奉劝某个人适可而止,双方都是抬头不见低头不见的街坊,彼此了解,撕破脸皮对谁不不好。”他接着说,“方才经刘先生开导,我受益良多,是啊,‘身正不怕影子斜’,但有些人身子可不正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什么意思?指桑骂槐?”刘桧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题,或许是王霸那边有把柄被他抓住了,他心虚的站起来,故作凛然地说,“我一身清白,纵然有过错,请你说明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见刘桧人慌张了王伊人脸上的浅笑纹更深了,他说;“实不相瞒,外滩是沪上经贸门户,各种货物必经手津渡码头,上一周,我查获了一批古董,据我从偷渡者那里得知,那批货是运往日本东京的,走私国家古董,罪大恶极,可是要被枪毙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,如果没有别的事情,恕刘某不能奉陪了。”他惊出一身冷汗,不久前,王霸经手的那批文物被神秘截获他早有耳闻,此事王霸依旧在秘查,原来,是王伊人做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怎么也坐不住了,他披上外套,着急离开这是非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,我也奉劝刘先生一句,乌头江风大雨大,搭乘千疮百孔的破船容易出事故,刘先生需要慎重选择一条好船,”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号码卡片,放在刘桧人手心,意味深长地说,“我常拜读刘先生的文章,你批判日本侵略者的正义直言让伊人颇为钦佩,我一直想要结交你,这是我的座机号码,我随时恭候佳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‘噔噔噔’一路小跑下了楼,他脑子嗡嗡作响,刚才王伊人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推开闵行饭庄的门,顿时感到天上的太阳格外刺眼,他慌张地左顾右盼,最终招手拦下一辆碰巧路经的黄包车,坐了上去,当师傅问起他去哪儿的时候,他等打算回答就近的电话亭,但出口后却转成了沪上报社。

        回报社的路上,刘桧人却用鸭舌帽檐遮住脸,他仿佛被疯狗咬了,怕见到光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一想到王伊人稚气却笑中带刀的脸,不由浑身一颤,他敢肯定,王伊人绝非善类。

        王霸绝对不是他对手,更何况他有把柄握在王伊人手中,王霸倒台是早晚的事,到时,他该何处何从?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深知前方是个深不见底的悬崖,但此刻悬崖勒马还来得及。王霸勾结日本商人走私文物,他知之甚少,王霸出了事他也不会受到牵连入狱吃枪子,但王霸一直是他在沪上的靠山,他一旦败阵,他将在沪上无依无靠,既然如此,他不如向王伊人示好,一是停刊,此外给老乡来个落井下石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不但可以引起王伊人的好感,甚至有了更加强大的十三行作为靠山了。一石二鸟的良策,为何不做?

        他抬头看到路旁的电话亭,招呼黄包车师傅将车停在一人半高的亭子前。他走了进去,从口袋里掏出卡片,按全号码打了过去,等待了片刻时间,电话接通了,不过对面不是王伊人,他只是简单的说了一两句,然后挂上了电话。等再次走出电话亭,他顿时觉得浑身轻松,仿佛扔下了几百斤重的麻袋,说不上来的舒服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回到沪上报社,他立马要求停止再刊昨晚的文刊,做完这些,他坐在办公桌上,等待着手边的电话响起。

        突然,电话真的响了起来,刘桧人兴奋地接起来,对方是位女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疑惑道;“你是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姑苏,我想对你说一下,雯雯在我这儿,我给她请个假。”姑苏接着说,“千万不要误会,我只是带她到处玩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刘桧人挂上电话,仰躺在椅子上,陷入了沉思。话说,虞雯来沪上时间不长,地名都念不全,更谈不上有什么人脉,怎么会和沪上名媛姑苏有交集,难道说?他猛然起身伏在工作桌上,眉头皱在一块。

        姑苏和王伊人私交甚好,王伊人秘密查获王霸文物的事情她也应该知晓,那么,布局扳倒王霸她应该也参与其中。

        虞雯是他最为赏识的手下,姑苏在这个节骨眼上叫她去,会不会是为了问清他与王霸的关系?可,他与王霸的交往每次都在私下,无人知道,包括身边的社长和虞雯他们也不例外,王伊人怎会了如指掌?

        难道,她此举是为了给他个警告?细细想来,实在是太可怕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幸好,他选择了一条正确选择,不然,王霸一倒他自然也不会全身而退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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