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章
一根铁索孤零零附在石壁上，直通向下方的无边黑暗。那地门像是一道伤口，冥冥中有一只无形大手由此撕开繁华，揭出内里脏污不堪的血与肉。胆大包天如程无弈看了眼，竟也有些发憷。
她以调笑掩饰不安：“江兄，你是开黑店的？”这怎么看怎么像设私牢动私刑。
江明非自后一把揽过她：“你知道得太多，我要杀人灭口了。”这丫头半个身子都探进地门里，叫他心惊。地道极窄，进去就翻不过身，头朝下不摔死也得摔掉大半条命。
江明非伸手搂到程无弈腰间，方觉心烦意乱。他燥得无措，干脆像对付米袋子似的一甩，将她扛在肩头。
“卧——槽！就不能用背的吗！”瞬间天地倒转，程无弈脸朝地面。她的腰正卡在江明非硬实的肩头，硌得慌：“我的老腰快断了！我要是断了谁给你们解阵？江大兄弟，江大公子，江大楼主！你想清楚！你行行好！”
江明非没理她，垂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。那只手刚才握过她的腰肢，不盈一握，软得像随便一掐真的会断，似乎用再轻的力气去触碰都是粗手粗脚。
他觉得有什么在逐渐失控，愈加心烦：“这么重还好意思要我背呀？不乐意。”
“那你放我下来！”程无弈压着声音喊，生怕动静大了被人发现。
江明非立刻放手，向前一送将程无弈抛出去。
“你大爷的！”程无弈咬牙切齿地吐了句粗口，一个前空翻落地。
江明非看也不看她，径直跃入地门之中。
程无弈扒着地门边缘：“姑娘我明明身轻如燕！小非力气还比你大呢，你连小非都不如！”
“往下跳，我接着你。”他今日穿着玄色衣衫，很快与黑暗融为一体，程无弈只听得见声音。
回音阵阵，这地道显然很深。
程无弈毫不犹豫地拒绝：“我不要。”江明非知道地道深浅，她可不知道。要是江明非“一不小心”没接住，程无弈就只能找阎王爷哭了。
程姑娘攀着铁索慢条斯理地滑下，视野之中那片暗蓝夜空变得越来越遥远。
安全落地，脚下触感松软。程无弈新奇地蹦了两下，小腿陷下去，沾了一腿的淤泥，看来这里原本是口井。
“小非是谁？”江明非伸手在墙上按过什么，头顶机括又一次“轰隆隆”移动。
程无弈在袖中一摸，摸出那只小乌龟：“喏，这就是小非，我现场取的名儿，你看好听不？”
最后一缕天光被暗门遮得严严实实，暗道之内变为一片漆黑。
……他该夸好听呢，还是说难听？
江明非无言以对，程无弈则是暗叫不妙。江大侠功夫好，走起路无声无息。她看不见又听不着动静，哪里知道该怎么走。江明非是熟悉这条地道的，他不带火折子又不牵着她走，就是认为她“应该”能看见。
程无弈不能，但她有自觉，不能也必须能。
为今之计，只有想办法引江明非开尊口：“别不说话呀，你看路还挺长，光走多无聊，你唱个曲儿听听呗。”风声呜呜然，显然通道极长。
江明非从善如流：“你想听什么？”
这有些难倒程无弈了，想她多年未出山，并不知道如今流行些什么曲。
她弱弱地试探着问：“十八摸？”
江明非愣了愣，笑出声：“这个不好，换一个。”谁教她这些乱七八糟的？
程无弈循着声音跟上去，暗道侥幸：“为何不好？我大哥曾言此曲乃无上经典，听来回味无穷，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。”
程煜赞过好几回，赞得她记忆深刻，赞得她没齿难忘。可程煜卖关子，死活不肯唱给她听。这一番牵肠挂肚，程小师妹就更记在心上了。
江明非沉默，程无弈只当他不愿意唱，要妥协换别的，江明非忽然当真哼起小曲。
程无弈并未注意江明非唱些什么词，只专注循着他的声音走。
或许该归功于江明非的好嗓音，这曲调听在程姑娘耳里，虽轻浮却不讨厌。
“……伸手摸姐小眼儿，黑黑眼睛白白视……”
江明非大概是记不清词句，每哼上一段总要顿一会儿，越往后越是囫囵带过，一句也听不清。程无弈本就不是冲着听他唱曲来的，有耐心得很，随他唱去。
程姑娘希望江明非唱到山无棱天地合千万不要停，然而事与愿违，江明非的哼唱声戛然而止。
程无弈顿住脚，按捺下茫然：“江兄继续啊，挺好听的。”
没有回应。
四周寂静得近乎空旷，程无弈不确定江明非是否还在原处，不敢贸然伸手去摸索。江明非前些日子想杀她，后来不杀她了又骗她。她程无弈虽记不住仇，但也懂得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。
程无弈凝神去听，全是徒然，一丝人气也感觉不到。江明非功夫本就比她好些，要是故意隐藏，她哪里找得到人。
程无弈皱了眉站定，声音仍旧镇定平稳：“呃，江兄？怎么了？”
“没怎么啊。”
低沉嗓音忽然出现，近在咫尺，发声时程无弈耳边拂过温热的气息。
江明非几乎就贴在她身后！
他语气淡淡的，很是寻常：“就是忽然有件事十分好奇，想请教你。”
程无弈惊得跳了一跳，转回身后退三步：“江兄别吓我！这黑灯瞎火的，装神弄鬼做什么呢。”
她不知何时走到了石壁边上，这一转身一后退，正让她的后背抵上冰凉的石墙。
“黑灯瞎火？”江明非语带疑惑，再度靠近，“不会啊，石壁上嵌过几颗夜明珠的。我与你相处时有深不可测之感，这点光亮于你理应足够视物。”
“江兄……”程无弈强笑，“真是高看我了。”
“是么。”江明非不置可否，忽然出手先发制人，扣住她双手。
因果弦就在袖袋之中，她却拿不出来。程无弈努力大睁着眼，仍然只见一片漆黑。江明非带着热度的手掌扣上她的脖子，温热拇指似有意似无意地摩挲而过。
这眼瞎害人不浅，她空有一身功夫却形如废人，竟无半分用武之地！
天啊地啊大师兄啊！
想她还没吃过南海的鲜鱼北漠的羊肉，还没喝过西湖的龙井杏花村的汾酒，居然就要交代在这黑乎乎的破洞里了？
她程无弈于江明非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不说，还有几分恩情在，如今更是要为他涉险去寻宝，可江明非与她多大的仇，多大的仇！她不就是……一时失言嘛。
哎……她要是真给江明非杀人灭口了，江明非得不到宝图所指，《止杀》练不到圆满，恐怕过不了几日他们就又能在地府相见了。
程无弈将自己这一辈子飞快回忆了一遍，愣是没想出什么特别不舍不满不甘心的事，只觉得死了不过是少吃少喝些好的罢了。她于人间阵中经历百世轮回，知道这一世于万古长空而言不过是浮光掠影一点惊鸿，任何爱恨执着都渺小而毫无意义。
从前程煜感叹过，隐山人功夫练得再好有什么用，他们生亦何欢死亦何惧，入不了戏，自然比不过那些拼了命的。程无弈今天才明白程煜的意思。
她不知道江明非此刻心神亦是乱作一团。
他想起程无弈的腰，那般纤柔的触感和这丫头平素感觉全然不同，当时他明知是杞人忧天，仍旧用上一分力都嫌自己下手太重。
江大少侠既不是没掐过人的脖子，也不是没摸过女人。他只是莫名其妙忐忑难安，废了不少努力才控制住手指不发抖。
程无弈绝不是什么柔弱多病易受伤的寻常女子，可有些念头一旦冒了个头就再也无法根除。便如现下江明非握着那只滑嫩的细颈，半分力道都不敢用上。
被掐着的人一脸坦然镇定，他这掐人的却怕了。
这他妈的……都是什么事儿啊……
江明非一把松开程无弈的颈项，像扔掉一个烫手山芋。
他问：“你看这是几？”
程无弈呵呵干笑：“江兄真是的，这种问题都要问。老程我好歹也读过书，你还当我不识数么。”
江明非道：“无弈，我不曾抬过手。”
程无弈闭了嘴，脸色发白。
江明非伸手捏了捏她的面颊，硬生生将那张白脸搓红了点：“算了，走吧。”
他原本想问，为何程无弈只在他开口时才向前走，为何她的目光没有焦点，为何明明这通道转了个弯，她却笔直地一路往墙上撞……
可话到嘴边又不想问了。
程无弈身份立场皆成谜，偏偏知道他身上不止一把刀的秘密，她不应该活着。如果她真和他猜的一样看不见，那今日她防备不足被他占尽上风，是灭口的最好机会。
罢了。
如今他也算抓住了程无弈一个把柄，这样就好。
江明非一手仍捉着程无弈的手，他牵过她向前走：“你看不见早说啊你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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