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
话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。
那时程无弈一个人出了隐山自长江而下,刚踏入江南地界不久便去租了条乌蓬小船,独自顺着河道往庄外城去。倒不是没有车队或是大船,只是程姑娘习惯了自由自在,不喜和人同进同出,在大船上憋了半月,整个人都憋出一股子即将爆发的火气,再不下船独行只怕都要投河去了。
那日夜幕初临,程无弈仰面躺在小舟上,耳听着细细的水流声,眼望着头顶浩渺星空,再回想着前几日在大船上束手束脚的日子,便觉新生般的快活。她正哼着“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”,便听平静水声起了一丝波澜——
“噗通!”
有人落水?
程无弈眼睛一亮,爬起来立在船篷上四下张望,只是她眼神不好,岸上又不像城里般灯火通明,借不着光,入眼一片漆黑。正准备回舱里拿火折子,船尾忽然沉了一沉。
一团黑影粘在她的船尾。程无弈凑过去一看,竟是一个人!
那人长发披散,浑身湿透,奄奄一息地爬在她的船尾,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水去。“呃,你好?”程无弈试探地打了声招呼。
她听到了极其微弱的、女人的声音:“救命……”
两岸渐有喧哗声远远而来,程无弈眯着眼瞧着越来越近的火光,从善如流地把那女人拖上了船。
轻舟顺流而下,颇有一夜千里之势。
“话说那姑娘,长得可真是标致,巴掌大的脸吹弹可破,长睫毛像小扇子似的,嘴也小巧可爱,可惜受了伤,唇色淡了点……”程无弈舔着唇,一脸的垂涎三尺,听众江明非不齿地哼了声。
程无弈自觉无趣,继续说下去。
那女子身上受了极重的剑伤,不过她还真是走了好运,程姑娘刚刚好略懂医术,又带着不少六师兄的爱心伤药,那一条命虽然去了半条,却还有一口气在。程无弈那时将身上不多的银子全拿去租了船,已是身无分文,两袖吹满了西北风。看那女子虽说狼狈了些,但衣料不凡,便恶从心头起,剥光了女子的衣服,仔仔细细地为她“再一次检查了伤势”,并且“顺便检查了诊金何在”。
江明非鄙视地看着程无弈:“你不是觉得人家好看?那怎么还抢了人家。”
程无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:“那个,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么。”
虽说程无弈就这么带走了美姑娘身上所有的银票,还顺便拿走了夹在银票中的阵图,不过程姑娘自诩是个有良心的人,将人包扎完毕穿戴整齐,次日一早放到了路过的一座破庙里。这才乐滋滋地晒着摆在船头湿漉漉的银票,继续唱着“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”向庄外城去。
江明非不解:“那你现在怎么又没钱花了?”
程无弈理直气壮:“我去松鹤楼吃了几顿好酒好菜,在悦来客栈住了五日天字一号房,碎银子给了街头路过的小乞儿,这不就穷了么。”
……好样的,今朝有酒今朝醉,挥霍得真痛快,江明非抽了抽嘴角。
“你问了她是哪来的不?”
程无弈连连摇头。哪能问呀,她可是将人身上财物洗劫一空!程无弈做贼心虚,根本没让人有醒过来睁眼看一看的机会。
“那你拿到的图呢?”
这个嘛……
程无弈干笑了两声,硬着头皮说下去:“没了。”
江明非一瞪眼,伸手就要去取回银票。
程无弈死死将银票抱在怀里:“你听我解释!听我解释!”
却说那天月黑风高,伸手不见五指。程姑娘初到江南,又是日日胡吃海喝,有些水土不服,半夜里抱着肚子痛醒,急急去寻茅厕。
她虽然识字练字,骨子里却从来不是什么文化人,自然也没有沾染大师兄那带着书卷上茅厕的恶习,临到事毕又如何找得到……手纸。
程姑娘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儿呆,就想起了那两张阵图来,一摸怀中,尚在!幸好幸好,长出一口大气。
所以,那美姑娘身上摸出来的阵图现在正躺在悦来客栈的茅房里。
“……”江明非越听脸色越黑,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,过了好一会儿才道:“银票还我。”
程无弈谄媚地笑:“别啊,那图虽然不在了,可是我感念它们救我于水火的恩德,让它们永远活在了我的心里。”
江明非面色缓了缓:“你是说你记住图纸了?”
程无弈笑嘻嘻地点头。她没有说出口的是,自己夜里几乎不能视物,哪里是临时记下的阵图。
“程无弈,你说话可真是一波三折。”江明非揉了揉眉心。
程无弈大言不惭:“江兄不是挺喜欢听我讲故事么,好听不?”
江明非无心接她的话:“对了,你刚才说加上你那两张图,怎么来着?”
哎?她刚才说到了那了来着?程无弈眨眨眼。
江明非读懂了程无弈的表情,深吸一口气提醒:“你说钱公子的阵图不完整,加上你手上的两张也什么?”
“哦哦,对。”程无弈想起来了,“加上我手上的两张,还是差一点儿。就差这么……”她将食指和拇指对到一起,只隔一条细细的缝,“这么小一点儿。我想应该还有一张图。”
江明非点点头:“至少多了两张,也不错……你跟我去苏州吗?”
小程姑娘闻言露出了奸诈的笑容:“去啊,你又不是不给钱,干什么不去。”
他何时说过还会再给钱?江明非一噎,只能认下:“好,事成之后,我付你佣金。”
程无弈不是不好奇江少侠为何如此有钱,但她想知道得太多了容易短命。五年前师父封了她的眼睛,让她从此只能看个模模糊糊,就是为了阻止她什么都看,哪日看出什么灾祸来。
江明非如愿以偿,心情又好起来:“那事不宜迟,我们这就走。”
程无弈把头摇成拨浪鼓:“不行,不行,我们明日再出发。”
“……今天走和明天走有什么区别?”
程无弈神情严肃:“有啊,我今日大凶。”
江明非的视线定在程无弈的胸前,那里就和过去的每一日一样一马平川:“没吧……”程无弈一愣,也低头看了眼她应该不平可惜却很平的地方,抄起手中茶杯掷过去。
落雁门在姑苏城北,从归溪庄出发走官道,慢则一日半便能到达。程无弈和江明非次日清晨出庄,一路快马加鞭,傍晚时已至姑苏城。
程无弈在城中客栈天字房里跑来跑去,以进城小农的眼神打量着四周,一面夸张地赞叹着这桌椅、这杯盏、这修长匀称的手……
江明非捧茶坐于桌旁,哭笑不得:“程无弈,明天清晨就要起身去落雁门,你回房去吧。”也不知她又是发什么疯,怎么大晚上赖在他房里不走?
要说这姑娘看上他了,打死江明非也不信啊。江少侠看过多少含情脉脉的眼神,自信若程无弈对他有半分情意,也定然逃不过万花丛中过的情圣之眼。
程无弈仍在搜肠刮肚地赞美江明非房中的一切,眼神清澈,又有点深不见底,总之是瞧不出一点儿情生意动来。江明非叹了口气,没来由地失落。
“你房里不是和我这一样吗?”江明非没有虐待同伴的习惯,要住店自然是叫两间天字上房,程无弈和他这里有差别吗?
程无弈干笑了两声,顿了好一会儿,眨了眨眼深情道:“不一样,这里有你。”
呵,呵呵……
眼神这么冷静,情话说得再动听,他会信么?
江明非抚了抚胸口,压下方才瞬间紊乱的心跳,抽出腰间大刀指着人:“再不回去我砍你了。”
程无弈撇了撇嘴:“这屋子这么大,多我一个不多啊,小气鬼。”说着晃晃悠悠自窗口翻回隔壁。江明非做了个深呼吸,不生气,不生气。
那时向来英明神武的江少侠心绪不稳,并没有注意到程无弈不动声色向某处撇去的一眼。
是夜,窗无声而开。
一团纤细身影闪入屋内,向着床上躺着的少女走去,行至半途,忽觉背后汗毛耸立,头皮一阵发麻,下意识停了脚步。
程无弈衣衫整齐,自床上坐起,掀开床帐:“哎呀,小桃花看着娇弱,脑袋还挺机灵的嘛。”她可真不想做这个恶人啊……
房中烛火瞬息通明,照着不速之客。那人身型娇小,眉眼柔媚清丽,可不就是那时在庄外城偷袭她的面若桃花小少年嘛。
“你……”怒气将少年漂亮的眼眸洗涤得越发明亮。
“别动,别动。”程无弈向着他竖起一根手指,“再往前一点儿,你就被大卸八块了。”
是了,少年已然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危险。不知何时,他的脖颈、手腕、脚踝皆缠绕上了细细的长丝!那细丝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,竟在烛火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。程无弈靠在床头姿态闲适,十指正按着数不清的丝线。
仔细一看,少年已坠入细丝编织而成的天罗地网。
他不信邪地动了动手,便觉腕上一凉,一道血线立时出现。
“小桃花。”程无弈笑眯眯地喊,“姐姐问你点事啊,问完就送你走。”
少年咬牙,点了点头。形势比人强,他只道上回是他大意才让这姑娘侥幸逃脱,没想到真撞上了高人。
“你是魔门的?”
少年看着程无弈,不说话。
“哦,默认了。”程无弈点点头,自去桌边倒了杯茶,递到少年嘴边。那些诡异的丝线如有生命般主动退避,给程无弈让开一条通路,“来,先润润喉。”
“我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人?”
程无弈动了动手,细丝深深嵌入少年腕间,只要再向里一分,便会生生割断他的手筋:“快点,我数一不回答就切了切了!先切手,后切脚,最后切命根啊。”
少年吃痛地哼了一声:“圣女殿下岂是汝等凡人能见的!”
程无弈闻言愣了愣。
她看见的,唐明明没有看见的……不是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么?圣女是那个被钱公子掳回家玷污了的姑娘吧,她可没见过圣女啊。
……不对,或许打从一开始,她就弄错了范围。
“这茶是什么茶?”
“龙井吧。”
“今晚的太阳大吗?”
“晚上没有太阳。”
“钱达通是魔门杀的?”
“那是谁啊。”
“你的亵衣是什么颜色?”
“……蓝色。”
“圣女殿下的肚兜呢?”
“这我怎么知道。”
“魔门从哪偷的古阵图?”
“你才偷呢!阵图是我魔门先找到的,陆家才是臭不要脸,仗着人多抢……”少年忽然住了嘴,沉默下来。
“哦哦,原来如此,真是委屈你们了。”程无弈面色真诚。
少年气得转过脸,粗声粗气地说:“你问完了没有?放开我!”
“你的亵衣是什么颜色来着?”
“蓝色!蓝色!你问过了啊!”
程无弈又给他硬灌了一口茶水:“只剩最后一个问题。”
少年瞪着程无弈。
程无弈问:“你帅还是江明非帅?”
“……”
“我帅。”
“我帅。”
房中和窗边同时传来异口同声的话语。
江明非坐在窗台上,上下打量着少年惨状,咂了咂嘴:“这就是你赖在我房里的理由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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