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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8 章


第七章:谁知恩怨如陈酿(一)(4239字)

        十几年的怨恨,尽集一朝。

        左丘暗在说出一句:“你伤势太重,我不跟你计较。”之后便立刻退回到了厉帝身后,但听到黑暗中的幽幽冷笑,禳天军都知道,即使厉帝会顾念旧情饶过军王,这位以狠名震慑朝野的跋扈侯也不会错过这个一雪前耻的良机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,厉帝会放过这少年相交的挚友吗?

        “十几年了,还是老样子,不软不硬说几句话就跑,真没长进。”燹翮把雷行枪插在地上,整个身子都背靠着枪杆斜站着,一副浪荡子弟的模样,绝无半分巍巍名将的气概,却也显出了根本不把左丘暗放在眼中的从容:“老实说,你这个人还是有点忠心的,就是太不会做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会不会做人不要急,懂得忠心就可以。”左丘暗的冷笑从黑暗中透出:“军王,我奉劝你一句,趁早向皇上伏罪,别再贪图口舌害人害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害人害己?”燹翮嘿嘿一笑,似有意似无意的看了眼阴沉着脸的厉帝,“能被称为军王,我这辈子害的人还不够多吗?至于这害己,也算是应有此报吧。”他向着暗处一扬下巴:“左丘暗,你也是一世聪明的人,难道你就看不出来,在这个时候,你很应该老老实实的走过来,让我一枪把你也捅个重伤,那才对你更有好处?”

        听到燹翮仍是满口胡说八道的讥讽,隐于厉帝身后的左丘暗未出一言反驳,显然,以他的城府,不会于此时在乎让临近末路的燹翮在口头上多讨些便宜。然而,也有几名细心的禳天军注意到,在听了燹翮这番谁都知道是胡扯的言语后,左丘暗似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一般,冷笑声忽然在一瞬间凝固,只是,没有人能看清他完全融入夜色中的神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够了!”许久无语的厉帝突然踏上一步,满面森冷的瞪住燹翮,瞪住这位曾于无数风雨中义无返顾的辅助他,却又在他定鼎天下后同样要义无返顾离开他的知己:“燹翮,朕不计较你这轻浮秉性,可你的背叛,朕不能容忍!”

        燹翮微笑,已不再年轻的面庞上,散漫依旧,但厉帝不会忘记,也正是这张散漫不羁的笑容,陪伴他渡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绝望,曾经,这笑容是他在绝境中最大的倚仗。

        厉帝忽有些语塞,满腔愤怒和质问在这张笑容前竟无法宣诸于口,沉闷许久,他才一字一字的问道:“为、什、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只是三个字,却是义愤填膺而问,语气中包含了无数的怒火和疑惑;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要离开朕?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要逼朕与你们兵戎相见?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要把朕赐予你们的荣华富贵弃如敝屣?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?非要逼朕于今夜亲手把你们置于死地?

        一世的知己,你该知道,朕容不得背叛!为什么?你要亲手触及朕的逆鳞?

        许多的疑问,尽融于这沉甸甸的三字中,森然发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吗?”燹翮双手环抱胸前,斜靠在枪杆上,仰着首,似在考虑该怎么回答,但他面庞上飞扬的双眉,斜挑的唇角,仍构成一道生就不羁的笑。

        厉帝阴冷如刀的目光不易觉察的一跳,他记得,与燹翮初次相逢时,这家伙也是这一模一样的神态,站在不远处,懒散的斜靠在枪杆上,抱着双臂,笑吟吟的看着他,那时候,他还是入质草原的三皇子嬴梨,正和十几名前来挑衅的草原孩子厮打在一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要帮忙么?”那一天,燹翮只问了一句,也不等嬴梨回答,就扛着枪向他走来,加入了群殴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,他们背靠着背,放心的把背后拳脚交给彼此抵挡,而在打跑了那群草原孩子后,他俩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莫逆之交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,两人面面相对,等待的却是一句决裂的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燹翮还是在笑,只是笑容有些僵硬,他看着厉帝,仿佛还是在看着那个身陷围殴仍是一身狠劲的倔性少年:“我们要离开,当然是有些原故的,不过…”他又笑了笑,指了指浑身是伤的身躯,神情还是轻松得好像这一身伤势都于己无关,“这副皮囊伤得太重,反正也都是个伤重不治,干脆就偷个懒,不说了,行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说!”厉帝陡然发怒:“少给朕油滑蒙混!你敢背叛朕,就不敢告诉朕原由?”从得知左膀右臂的两位重臣背离那一霎起,厉帝脑中想过千百个理由,最后甚至还想过,连自己的皇后枫临雨都随他俩一起出走,会不会是这两人中的一个与皇后有了什么苟且之事?可思来想去,每一条理由都被他自己推翻,最后那个理由也在脑中一闪就被他立即否定,燹翮和明月两人虽然一生都未娶妻,可他不信这两位心志高洁的重臣会行此卑污之事,也更不信枫临雨会做下对不起自己的事情,但也正是这不信,使他更无法容忍这三人的背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背叛这个字眼,难听了点。”燹翮嘿嘿一笑,大概是要回避开厉帝眼中的锋芒,他仰头望向夜空:“非要说么?那就当是我实在厌烦了再打仗吧,皇上,你总爱说,男子功名沙场予,以此激励汉家子弟从戎投军。每次我军凯旋时,你也会亲率文武百官夹道欢迎,钦赐得胜将士重赏,鼓舞他们日后再立新功,但皇上你可知道,其实我每次凯旋,真正希望的是能听到皇上告诉那些侥幸归来的将士们,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出生入死,这一仗之后,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解甲归家,与家人团聚,安安稳稳的过日子,可皇上你总是以一句草原贼子未灭为由,命将士们一次次披甲出征,而这些满怀希冀出征,又能够活生生回来安享功名的能有多少子弟?即使这一次能活着封功出将,那么下一次呢?天下人都说我名将王,可只要能让我的将士们能够平安回家,我宁可抛下这背负了半生的名将风骨,舍下这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军王名号,因为我从来都不相信什么男子功名沙场予这句屁话,没错!这就是一句屁话!一句高高在上者要人为他出生入死时说的废话,我认可的从来只有一句话――将军难免阵上亡!”

        燹翮的声音拖得长长的,带着讥讽,含着辛辣,还是一成不变的懒散,即使口出铿锵之词,仍是不脱漫不经心的惺忪惰意,可这并不如何激昂响亮的声音听入耳中,却让人觉得他其实是想要呐喊着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而听入四方将士耳中,品出的更有股令人心酸的意味,谁曾想,这以累累尸骨筑就半生功名的大汉军王,肺腑中竟会藏着这样一份伤感。

        十几年前,草原人侵略边关,燹翮亲自提枪,浴血沙场,因为只要身为大汉男子,血性不息,就该与侵略家园的恶贼杀个你死我活,可在边关安定,草原人退避三舍之后,他实在是厌倦了再打仗,战与不战,他都是大汉军王,可每一分沙场功勋,都是出征将士用性命换来,他已不忍,让将士们在太平年间继续为了帝王的野心,抛洒热血。

        想来也是,若非心中有这样一份悲悯将士的情怀,又怎会被所有汉军奉为军王。

        见禳天军看着燹翮的神情满是哀伤,全无对战时应有的杀气,厉帝强忍着的怒火被挑起,厉喝道:“你想说什么?将士浴血,用命沙场,难道朕就不该给予赏赐,给予荣耀?立功者重赏,战死者厚恤,对于战死的英烈,朕又有哪次薄待过?你这军王之位还不是从沙场上换来的?男子功名沙场予,这是朕给出征将士的承诺,何时成了朕要人卖命的废话?燹翮,朕看你是越混越回去了,若是个酸腐秀才对朕说这些话,朕也就当句笑话听,可未想到说出这荒谬言语的人居然是你?将士出征,死则成仁,生则成功,这本就是沙场铁则,你以为这世上有不需要将士用命就能换来的胜利?”

        厉帝越说越怒:“真要如你所言,那当草原异族侵边时,大汉朝的男儿们为了苟全性命,就不该为了家园披甲出征,杀敌讨贼?还是为苟全性命,就该在江山岌岌可危时缩起七尺身躯,坐视江山沦陷?然后苟延残喘的做个亡国奴,那才算是男儿本色?汉室正气?如果是这样,朝廷要兵何用?男儿血性何用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皇上真是好口才,几句话说下来,爱惜将士性命的心思就成了苟延残喘的亡国奴。”燹翮叹了口气,“皇上,你说了这么多这个该,那个该,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真正厌倦的,不是不该去打那强敌侵略时的护国血战,而是在这太平年代再起这无谓兵戈,这样的征伐,无非是在重复杀戮,所争的战功,也只是要本该安享太平的将士,为了无谓的千古功业,再去冒那九死一生的凶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朕要的千古功业,怎算是无谓?”厉帝大声驳斥,令他此时尤其不快的是,身周许多军士的脸上都现出沉思的神情,显然,不少人都暗中认同燹翮这一番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燹翮!别忘了,就算你背叛朕,可你仍是大汉朝的军王,少拿这些痞赖厌战的话来动摇军心!”厉帝冷飕飕一言如剑:“如果你真的爱惜将士性命,为何还要在今夜让军士自相残杀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为何要自相残杀呢?”燹翮眼神一暗,四野伏尸,触目生痛,“我只是想静静离开,从未想到会有这一场火拼,早知如此,就该独自上路。”他不自禁的咳嗽了几声,黯然一笑:“皇上的话,总是如此诛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早知如此,你就不该背叛朕!”厉帝冷哼一声:“不要再用这些莫名其妙的借口来搪塞朕,如今大汉军力鼎盛,何惧已如流寇的草原三部,朕奉劝你一句,别再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动摇军心,燹翮,这太不象你的性子,你是军王,就算知罪,也该有股硬气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知罪?”燹翮笑了,一边笑,一边轻轻咳着,就连咳嗽里都带出了一丝尖刻,“皇上,如果我说,我不知罪,也从未想过背叛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还不是背叛?”厉帝怒道:“离心负义,罔顾君恩,这还不是背叛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,今夜将士火拼自残,燹翮难逃罪孽,这一点我不会推卸,也一定会给死去的将士一个交代,但我从不会背叛这片大汉山河,因为这是用我大汉无数将士的性命换回来的!燹翮再不成气候,也不会背弃将士们碧血黄沙下掩埋的累累忠骨!”燹翮扶着枪杆,想要把身躯挺直,可他只动了一下便停下,又继续靠在了枪杆上,轻轻咳嗽着,却把头仰得更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给死去的将士们一个交代?”厉帝冷笑:“难道你不该给朕一个交代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这不是一直在给皇上你交代吗?可我才说出个厌战,立刻就被说成是在动摇军心,也是,皇上,你的疑心病还是一贯的重啊!”燹翮笑着摇摇头,“既然不能说厌战,那如果我说,我在出征前突然甩手离开,不是怕折损将士性命,而是因为我自己怕了再去冲锋陷阵,你会不会信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怕打仗?”厉帝气极而笑:“燹翮,你是越来越出息了,朕还想给你留点脸面,你居然要自己丢掉这张脸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命都快没了,还要脸面干什么?脸面这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,真正的身外之物,我一向都不要脸的。”燹翮嘻嘻一笑,刚笑出声,又是接连几声重咳,身子好像要歪下去,借着拂拭盔甲上血渍的动作靠回枪杆,他这才又嬉皮笑脸的开口:“皇上,你太难伺候了,说厌战你说我动摇军心,说自己怕打仗你又骂我丢脸,难道我这军王就不能贪生怕死了?说真的,一听到又要打仗我不但怕,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怕,是那种恨不得躲在被窝里,哭着喊着我不敢再打了的那种怕!因为怕死,更怕打败,因为怕打败,愈发怕死,所以我才要在深更半夜抱头鼠窜的开溜,谁知道最后又很没面子的被皇上给拦住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就这样,这位征战了一生的汉朝军王忽然笑嘻嘻的说他害怕再打仗,就像是很随意的说着一句玩笑话,可他的话让人怎么都觉得不可置信,以战成名的军王会怯战畏死?大家惊讶的看着燹翮,宁可相信军王之前所说,是为顾惜将士性命而不愿再返沙场,也不敢相信此时耳中所闻,连黑暗中的左丘暗也默不作声,忘了在此时嘲讽这老对手几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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