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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止时(三)


才刚站好,四面八方的叛军护卫便严阵以待。

        烛安很镇定,眼睛环视了周遭一圈。

        左右两边各有三排宴席,但今晚的太平宴本来只招待使节,故只有第一排的案上有食物残羹。

        右边的前两排宴席坐满了七国使者与她们各自的随从。最后一排则是纶国殷相、谢映芮和姚寻靖。谢逐隐和几个将级人物分别站在了后方。

        左边第一排宴席则入座了皇太后甄氏、优雅从容的三皇主甄息璇、哭成泪人的二皇主甄息璴、早已出家的三皇殊甄序璀、纲州长大的四皇殊甄序玖,以及身负鞭伤的五皇殊甄序璟。

        后面两排的宴席就稍显拥挤了点。稚童八皇殊甄序珩挨着母妃丽嫔不安地坐着。在她周围的还有甄息璇的母妃玄地宫芸嫔、甄息璴的母妃碧天宫耀贵妃、甄序璀的母妃银暑宫傅昭仪、甄序璟的母妃杏日宫齐妃、莹芫的小主金寒宫宁妃、黛阳宫的刘昭仪和两位美人、赭静宫的四位太妃、西庭磬康宫的张贵人和西庭钟祥宫的三位娘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各位主子的侍仆同样立在后面,脸上大多担惊受怕。

        坐在席上的人几乎都有某部分皮肤变蓝,预示入殿后她们已经中了迦连逆之毒。甄息璇的头发、甄序玖的手指、刘昭仪的嘴巴等等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么多人都在,唯独缺了皇后和大皇主甄息瑶。烛安抿紧唇,想也知道甄息璴因何而哭。皇主三媎妹感情深厚,甄息瑶的死亡对甄息璴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后不是曾经抚养过甄序琅吗?

        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非得要赐死皇后不止,还要杀死皇后的女儿甄息瑶?

        烛安想起甄息瑶以往来探望锦妃的场面,于心不忍,鼻子也微微泛酸。

        大皇主殿下,你对鼓吉宫的好,我今朝就还。

        坐在左边第一排宴席上的甄序璟没想到还会再次见到烛安,当即拍案而起,对皇座上的甄序琅表明:“皇兄,她们是我朋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温知礼和颜悦色地拱手作辑,皮笑肉不笑地请了个安。

        甄序琅声线带笑,“人人常说温三公子丰神俊朗,果真如此。今夜过后,我会有许多话要和温大将军说,届时有劳温三公子为我引荐了。来人,赐座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能为陛下效力,是卑职的荣幸。”大敌当前,即使甄序琅并未称帝,温知礼也顾不得讲究,提前当起狗腿子。烛安一心复仇,温知礼既不想坏她计划,又要阻止她寻死,在称谓小事上较真只会浪费力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左边的宴席坐得太满了,刚好椿国的使者出去拿六星弹,叛军整理出位子,请温知礼就坐右边空位。

        被邀请入座的温知礼矗着,想带上烛安一起,怎知烛安主动说道:“殿下,你今日登基,我有宝物要献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甄序琅眼眸垂下,等烛安这句话等很久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皇室和使者中毒,在甄序琅答应提供六星弹解毒的情况下,她们才肯承认他的帝位。交易毕竟是交易,只要日后有更好的利益关系,这些受辱的皇室和使者难免会背叛他。

        纶国的世家侯府就不同了。那些人不仅不知今日裒城发生了什么,而且还只认玉玺。谁有玉玺,谁就是皇帝。这些人才是他最想拉拢收并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谢逐隐稍早过来通报,说一鼓吉宫侍女找到了正天玉玺并要亲手献上,以攢取功名。

        甄序琅感叹天助他也,但他不蠢。无名宫女要献玺立功?是来杀他的还差不多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已经到了最后阶段,每一步都至关重要,不容出错。他倒了一杯酒,极速看了看众人,视线随之下移。

        时候未到,还得再等。

        见甄序琅迟迟不表态,烛安往前一步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这一步,殿内叛军个个手压剑柄,仿佛下一秒就要亮剑杀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气氛紧绷,甄序璟毅然走到殿中,笑吟吟地说:“烛安,你有什么东西想交给皇兄,我帮你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用。”烛安再向前。谢逐隐从右飞来,用剑指着烛安眼睛。“不要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都是自己人,自己人!用不着舞刀舞枪的。”甄序璟把手掌伸到烛安面前,包裹住剑尖,想要将其移开。

        银剑未动一分。

        温知礼趋前,谢逐隐冷漠地看着他。“我说了,不要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甄序琅再次喝了一口酒,掀起眼,越过所有人,望向殿外。从这里,他依稀可以看见对面的楼宇上站着白衣飘飘的一人,是海心铎。

        倘若这宫女要暗杀他,埋伏在外的海心铎会以一箭诛之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切就位,时辰也差不多了,甄序琅意味深长地开口:“其她人都请落座。鼓吉宫烛安,把东西呈上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烛安见过甄序琅。

        六年前,承邦四十九年,甄序琅的纳妾礼是裒城的一段佳话。

        相传甄序琅去纲州找弟弟甄序玖时,在花灯会邂逅了才华横溢的画家赵氏,对她一见倾心。可惜还未及问出赵氏芳名,赵氏就不见踪影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还是靠甄序玖在纲州的交际人脉,甄序琅一个月后才终于重遇赵氏。赵氏顾忌身份悬殊,甘愿做妾,小情侣月下定情。

        又一个月后,甄序琅与赵氏在裒城完婚,一对新人的花轿从中庭出发,绕着内廷四庭走了一圈,接受所有人的祝福。

        彼时的烛安和炑宸刚好从笛荣宫的司寝院出来。两人按照规矩,先福身请安,然后笑着恭贺佳偶天成。

        甄序琅坐在另一边,头不停转来转去感谢街道两旁的宫人,面面俱到。

        而他的新娘子,端正地坐着,双手交叠在腿上,除了眨眼,没有任何动静。

        花轿后面,四皇殊甄序玖骑了一匹白马,笑容可掬地跟着。

        没听说过成亲有这一环呀?

        看出烛安的疑惑,炑宸解释道:“这是伴娘伴郎习俗。新娘子的好媎妹任伴娘,新郎官的好兄弟做伴郎,负责在成婚当天张罗打点。这种习俗在纶国较为少见,在片国和椿国则是婚庆传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炑宸,你怎么什么都知道?”同为宫仆,炑宸几乎什么都会,什么都懂。烛安就没见过有他不知道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也是托瑶殿的福,去云土宫陪读时听夫子说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新娘子没带伴娘。”结亲队伍已走远,烛安思及妆容干净、眼神清冽的赵氏,回眸一看,确认没有伴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赵氏来自纲州,可能她的媎妹没时间来崎都吧。”主子的私事,炑宸也不清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也可能是文人的才气傲骨。”烛安想起赵氏的手指修长,指甲通透,那样一双手画起画来定是好看。“毕竟踏入帝王家,处处是限制,以后就不能自由自在地画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真可惜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皇弟、温三公子、谢大小媎,请你们回到各自的座位。”甄序琅略微后仰,靠着皇座,对烛安扬了扬手。“拿上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谢逐隐返回角落待命。甄序璟和温知礼内心再不情愿,也不得不回榻坐下。

        霎时之间,大殿中央就只剩下烛安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走向甄序琅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一次,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,走向一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家脸色各异,都有自己的打算。

        使者们敢怒不敢言,明明对甄序琅深恶痛绝,却又必须挤出笑容讨好他,只为将解药拿到手。

        皇子们从出生起,每一天就在计谋与盘算中度过,什么变故都见过,因此几乎面无表情,除了甄息璴外。她的眼睛与鼻子哭得红肿,此刻正皱眉看着烛安,脸上尽是担忧之色。而坐在她身旁的皇妹三皇主甄息璇,更是沉稳不燥。

        说来有趣,烛安是做好将死的准备,因而无惧。甄息璇却如定海神针般,安之若素,坐在离甄序琅最近的宴席上也丝毫不怯。

        是个真正具备王者风范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烛安把木盒推到案上时,甄序琅身后的四名男护卫涌了过来,剑一出鞘她就会人头落地。

        烛安权当没看见,做出了“请陛下打开木盒”的手势,然后把右手垂放在几上边缘。

        甄序琅直起身,将木盒拉近,手指搭上扣子,继而打开。

        烛安看到他眼前一亮,嘴巴微张,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四个铁面护卫对国玺不感兴趣,仍然紧盯着烛安,没有看见她置放于桌面的右手下已然压着一只餐刀。

        在被意识放慢减缓的时间里,她的心跳得剧烈,一咚一咚仿佛要让所有人听见。她看到甄序琅逐渐裂开一个得意忘形的笑,眼珠里映着泛青的玉玺。她告诉自己,行动!行动!

        右手手掌提高又翻下,左手攥着衣裙有点紧张。

        行动!行动!

        甄序琅的嘴角弧度上扬至最高点,他眨了一下眼,睁眼时投向她身后的殿门,目光迸开一缕兴致。

        烛安能感受到所有人的头一齐转向了殿门处,使者群体更是骚动,就连那四个叛军侍卫都短暂失职,好奇地看向那里。

        是椿国真师带着奇珍六星弹来救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过甄序琅你不知道吗?

        六星弹可以治愈一切,唯独不能起死回生。

        行动!行动!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右手终于握上刀柄,左手如释重负松开。甄序琅听到餐具响声,眼神看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护卫们瞅见她的举动,回神,大叫着抽剑。

        温知礼和甄序璟惶恐站起,眼看就快扑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谢逐隐踩过凳子,正要飞奔。

        甄息璴情急之下掀翻桌子,试图转移注意力。

        烛安只是隐隐笑了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已经无所谓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刀和侍卫的剑一同举起。这一秒,像被同时吸入无数个时空一样,混乱、吵闹、狰狞,就要触到深渊最底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要。”有人说。

        顷刻之间,烛安的心神被唤醒,穿越数之不尽的白天黑夜高山流水悲欢离合,回到她的躯体当中。手中的餐刀依她之愿坠落,掷地有声。

        眼前所见,是动弹不得的甄序琅、无法拔出的刀剑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转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所有人与物静止不动,表情惊然。本该流动的时间,停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是吗?

        殿门的椿国真师双手伸前,手指向内弯曲,好像在抓住空气中的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在施真法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在尝试控制所有人的行动。

        独独没有控制她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又一秒后,他似乎力有不逮,空出了一个缝隙,在场所有人移动了一下,又随后被他牢牢牵制住。

        烛安吸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踏出一步,然后再一步,一步步走过去,离开了想置她于死地的叛军将卫,朝那个戴着乌兰斗笠的真师走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每走一步,她就更确定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她入宫那年,裒城开始出现噬血酸鸦。那些讨人厌的酸鸦可以闻到十里外的血,没包扎好伤口就准备迎接它们的探视。它们成天盘旋在西庭上空,其她庭的人因此大做文章,说西庭就是不详才会惹来这些东西。而温知礼对她说过,别国的通信宠有鸟类。

        林惊世临终之前规劝过她,再走下去会万劫不复,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。她不知道为了今天,这些人筹谋了多少年。比起记忆中那个总是什么都知道、对国内国外天下事有问必答的人,或许她真的一无所知。

        真师的“不要”低沉厚实,像是饱经风霜的道士。烛安不该认出的,她应该要和从来没听过他声音的人一样,觉得陌生,觉得他的打断无礼且莽撞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人只要和谁相处太久,就能从声线、动作、身影认出一个人来,即使对方刻意伪装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停在了真师面前,乌兰白纱轻晃,他的脸掩藏在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原本应该死了,死在甄序琅四个叛军的刺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和他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烛安呼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真师也随即放下手。

        桌子被掀翻、谢逐隐飞奔而至、甄序璟和温知礼扑赶到她身边、护卫抽出剑、甄序琅看着烛安的背影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忽而不能确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他没死,那么,“你到底是谁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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