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 自投罗网
天色渐晚，残阳如血；雁归林内，针落有声。火把摇曳，一行人马忽而冲入林间，踏碎宁静，卷起飞沙走石疾驰而去。
“洗唰唰洗唰唰，洗唰唰洗唰唰……”
地上铺满了深浅不一的水渍。流绯蹲在茅屋前，一边哼唱着一边洗衣服。一条麻绳从林间延伸至院外栅栏，末端系着一铜铃，这是她自制的警报器。她怕予温派人来抓她，便计划明日从雁归林搬出去住，在那之前，她做了这个以防万一。
——铃！
麻绳剧烈晃动，引得铜铃狂躁起来，流绯吓了一跳，尖叫一声敦坐在地，险些踢翻了木桶。水花溅出来，洒了一片。
妈呀，这就来了！
流绯烫手般扔了捣衣杵，忙冲进屋内扶起老人，“奶奶奶奶，我们快走，有坏人来了！”
老人腿脚不便，起床已甚是艰难。流绯架着她走，更是举步维艰，只是行至门口，便急得满头大汗。以前流绯总不珍惜时间，这一刻，她才深深体会到什么叫“时间就是生命”。
“奶奶，快点。”
“孩子，别管奶奶了……”
自从吃了利心草后，老人神智清醒多了。但这种话，流绯不想听。她拼命摇头，“奶奶你又糊涂了，我怎会不管你呢？奶奶你先扶着点门，我去拿个东西！”
老人点点头，骨架般的双手颤颤巍巍地伸向门框。流绯帮她扶好，一个箭步冲到床边，从枕下拿出长鞭塞进怀中。
这是她唯一的武器。
“走了奶奶！”
几只蝴蝶翩翩飞起。不肖片刻，虎山和观月的队伍便已赶到。院内安静地可怕，捣衣杵静静躺在木桶中。“跟俺上！”虎山圆滚滚地翻下马背，拔刀冲进院内。还未怎样，却听观月在身后喊道：“他们已经逃了，快！包围雁归林！”
他怎知晓？
虎山半信半疑，依旧冲进屋内扫视一圈——里面空无一人，床上的被子掀起一角，枕头胡乱地丢在上面，显然，人已逃跑。他暗骂一声，忙返回院中，看见观月正蹲在木桶旁。
“你作甚呢？”
观月盯着桶边水渍站起身，“看这干涸程度，他们没走多远，我们分头行动。”他向影卫们使了个眼色，“来人，给我把这烧了。”
天边鸟雀惊飞，带起响亮的振翅声。
流绯背着老人，回首望去，只见一朵红云悠悠升起，以黑烟为裳，照得整片天空跟着红了起来。
起火了？
流绯有片刻呆滞。这方向她再熟悉不过，是小茅屋——
她的家，没了。
她鼻子一酸。但还好，她有奶奶，天地之大四海为家，奶奶在哪，家就在哪。
她又迈开脚步。
老人伏在她并不宽阔的背上，红着眼眶注视着她。一路逃到这，流绯已累得大汗淋漓，却腾不出手去擦。汗珠一滴滴落在脚边，她知道予温的人就快追来了，她不能停下脚步。
一步步，一尺尺，一丈丈……
她气喘吁吁。
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。她一直觉得自己像颗小草，是烧不尽踩不死的。
眼下，更要坚强。
树叶飒飒作响，树枝诡异地晃动着。她轻轻回头，感到不妙，忙将老人放在树下，“来，奶奶，先歇会儿。”
“看你们还往哪儿跑！”
危险来临地比流绯想象的更快。她一惊，猛然回头，观月的剑锋就在眼前！风驰电掣之间，她后跳一步，甩出长鞭。
“哈哈哈！”观月轻而易举地躲开，剑锋一转，刺向老人。
“住手！”流绯厉声喝道，一鞭绕上他的右腕，制止他的动作，而他左手却飞出一枚毒镖，直击老人。
“奶奶！”流绯惊呼一声，不得不松了他，挥鞭弹开毒镖。她冲上前架起老人，怒目瞪向观月，“用暗器？真卑鄙！”
“兵不厌诈。”
观月悠然说道，一把扔出三枚毒镖，提剑劈去，“带着这么个累赘，你跑不掉的！”
流绯忙将老人护在身后，挥鞭甩开毒镖。
但顾此失彼，剑刃如风般刮过手臂，她捂着伤口连连后退。
“哈哈！”
观月得手，笑着停下动作，“竟敢指使他人盗取利心草，你活腻歪了是吧？”他一甩长剑，笔直地指向她，“不过，想活命也不是不可！只要你告诉我那小子的去向，我就当从未见过你。”
那小子，是指……
昱霄吗？
“嘁，谁稀罕！”流绯撸起袖子，“想从我口中套话，做梦！既然你还没睡醒，我就给你醒醒盹儿吧！”她迅速背起老人，拔腿就跑。
“去死吧你！”
未跑几步，观月一个跟头堵在面前，她忙扔去一把胡椒粉，趁他手忙脚乱，调头就跑。
她的家已经没了，如果再不能保护好奶奶，她就彻底是棵草了。
带着这样的信念，流绯咬紧牙关。
可是体力不由她做主，她双腿发软，脚步越来越慢，背上老人也在一点点下滑。
她已经坚持不住了，她已经到极限了。可是观月就在后面追，她不得不拼命将老人往身上拖，咬着牙，眼泪止不住地流。
无声地，混合着汗水滑落。
“孩子，别管奶奶了，你快逃……”老人自行松开她的肩膀，一下子摔落在地。
“奶奶！”流绯愕然，架在她腋下死命拽她起身，绝望地唤着，“奶奶！……”
她已经没有家了，绝不能再没有奶奶。
“奶奶本就时日无多，你好好活着就行了。”
“就算时日无多，也得是寿终正寝！”她哭喊着。
“谁也没想活！”观月提剑刺去。
余光闪过一道寒光，流绯斜目瞪去，一双含泪的眼睛，血红血红，如两颗红宝石般璀璨。她用力挥鞭，缠住他挥来的剑刃，猛地一拽，试图夺来他的长剑。
但观月握得紧，剑并未脱手，经她一拽，他只向前冲了两步，忙稳住身体，“哟，急了？”他呵呵一笑，反掌绕上她的长鞭，攥在手中一拉，反而让她向前打了个趔趄。
“就这点力气？这可不够啊。”观月揶揄道，飞出一镖直击老人。
流绯本试图抢回长鞭，忽见寒光一闪，心神大动，即刻松了手扑向老人。而观月扬鞭一挥，竟缠住她的腰！她身子一顿，拼命向前挣扎，“放开我！放开！求你了！……”一声声叫喊，似是恳求，又似是哀嚎。
可那长鞭不松反紧。
它缠住的，不只是她的身体，还是她奶奶的命，更是她不愿失去的未来。
她眼睁睁看着那毒镖“嗖”地从身边飞过，带着冷风，笔直地射向老人——
却什么都做不了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，一切声音都化作无声，她的眼睛缓缓瞪圆，嘴巴缓缓张开，双手缓缓伸向老人。一切都慢了起来，连那毒镖的速度都变慢了，慢到仿佛再努努力，便能停住它。
可她拼尽全力，依然追不上它的速度。
尽管，它这么慢。
她瞪着那尖锐的镖尖顶开气流钻向老人，她涕泗横流，她拼命挥舞双手，她大声嘶吼。可任凭她多么疯狂地向前扑去，都无济于事；任凭她喊得多么声嘶力竭，耳边都只有观月癫狂的大笑。
听呐，她在哭，他在笑。
那是她从小相依为命，从小相依为命，从小相依为命的奶奶啊！
她是个孤儿，是她收养了她，是她给了她一个家，是她陪她长大，是她教给她做人的道理，教给她贫贱不移、威武不屈。
全都是她。
她的生命中，只有她。
当她越来越老，身体越来越差，为了给她治病，她东奔西跑，四处求医……
差点为此丢了性命。
她只不过想让她活得久一点、活得舒服一点，她希望用今生最好的爱回报她曾经的爱。
可是为什么，越是想守护的东西就越是守护不住；越是害怕失去的东西就越是容易失去。为什么？
她不懂。
明明她们明天就要搬出去了啊……
她的大脑一片空白，耳边渐渐传来纷杂的马蹄声，还有敌人的叫喊；远处类似于火烧云的美景，尽管夜幕降临，也经久不灭。
家，和奶奶，都没了。
生活的本质是悲剧。
但就在毒镖刺中老人的那一瞬……
——一道黑影从天而降。时间骤然恢复如常，昱霄轻盈落地，方才将要击中老人的毒镖，竟已夹在他两指之间！他看着他们，神色淡漠。
是他？
他来救她了！
流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。她曾有无数个瞬间期待过这个人可以出现，但又不敢太过期待。她怕自己会失望，会落空，会难过。
可当这个人真的出现了，她又觉得太不真实。她甚至不敢眨眼，生怕一眨眼，他就化作泡影幻灭了……
“吁——！”
虎山带着影卫包围过来，“可让老子追上你了！咋跑得比马都快？”
昱霄扔出毒镖，顺手扶起老人。
嗖！
长鞭被割断，观月慌忙躲避，那支毒镖擦着他的发丝刺进树干，钻出一个洞来。
流绯所有的不安都随着长鞭的滑落消失殆尽，她一下子扎进昱霄怀中，号啕大哭。
他身边，还是这么安全，这么的想让她依靠。她紧紧抱着他，仿似一松手便失去他了。
昱霄皱眉，两只胳膊举着，无处安放。
流绯并不知道，本就是昱霄暗中传信给予温，告诉他流绯住在这里的，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快找过来。昱霄此时出现在这，也不是为了救她，而是为了被抓。他知道锦绣山庄的地牢难进，然而他前几日大闹膺华苑，又偷了利心草，予温定然不会放过他，只要告诉他们流绯在这，他们定会有所行动，然后他再自投罗网，不就轻而易举地进入地牢了吗？
再受点刑罚，换取怀绮的同情，正好。
昱霄竟然有些期待了……
“把他们三个抓起来！”虎山喝道。
话音一落，流绯还未抱够，便被昱霄推开了。“扶好老人。”他给了她一个眼神，便挡在她身前。流绯依言扶住奶奶，注视着他挺拔的背影，心中充满感激。
“慢着！”观月抬手制止影卫，向昱霄走去，玩味地叫出他的名字，“昱霄，呵呵，这么快就又见面了，没想到你还挺风流。前些日子刚救了星神，眼下又来救她？”
昱霄黑瞳微沉，“我前些日子刚杀了你们不少影卫，眼下也可以。”
听着他们的对话，流绯疑惑地皱眉，才发觉，原来，他那日那身血……
是去救了别的女子？
那他手腕上的发绳……
突然间，这两件事在她脑中，以诡异的速度串联起来。尽管没有任何依据，她却可以断定，他的发绳绝对是那女子送的，而那女子对他来说，绝对不一般。
她的心一冷，眼神中添了几分失望。
“别别别，”观月抬手，“我知道我们打不过你，所以，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。你看她胳膊。”他看着流绯，一扬下巴。
昱霄黑瞳移动。
与他四目相接，流绯忙低下头，意外发现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发黑——
剑刃上也有毒！
“这是冥界一种特制的毒药，毒性一天后发作。只有你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，主上才会派人送来解药。否则——”观月唇角一勾。
“你无耻！”流绯急了，当即去抢影卫的刀，“昱霄你不能答应！大不了我不要这胳膊了！”
昱霄烦躁地皱起眉，一把抓住她的手臂，迫使她停下。
她脚步一顿，心如鹿撞。
其实她真的有那么一点点，期待着他会为了她换取解药……
就算，他的心里还有别人。
“昱霄，”观月又道，“只要你跟我们走，我们不仅不会伤害她们，还会送来解药。你一个人，能换两条命。至于你的安危，你放心，主上不会杀你，他很欣赏你。”
流绯紧张地看向他。
他……会答应吗？
“不要！”流绯不愿面对答案，与其听到他的拒绝，还不如自己喊，“昱霄你别答应他，我自己的命运自己扛！”
“把她嘴堵上！”观月怒喝。
影卫立即将流绯从昱霄身边拖走，任凭她咬紧牙关拼命挣扎，也游刃有余地将布团塞进了她口中。
流绯不停支吾。
老人也被抓起来，泪流满面。
与此同时，昱霄刻意装出考虑的模样，不言不语。观月笑着转向他，“怎么样，想清楚了吗？你看看她们，一个是弱女子，一个是久病老人，你真的愿意让她们死吗？”
昱霄斜目盯住他，黑眸透出杀意。
观月笑着提醒道：“别忘了，解药还在锦绣山庄，你杀了我，没用。”
昱霄轻轻眯眼，呼吸微沉——
他在用这种方式，把戏演逼真。否则，他自己都不相信一个人可以轻易地用自己的安全，换他人的安全。
“唔唔、唔唔……”
流绯还在一旁挣扎，昱霄握住拳头，声音沉着，“除了解药，再给她们安排个住处。”
“好嘞！”观月一口应下，“安排！”
流绯睁圆了双眼，挣扎更甚，“唔唔、唔唔……”
“还有别的要求吗？”观月已经感受到了昱霄的动摇，语气不禁轻松起来。
“利心草之事，一笔勾销。”
“可以！”
昱霄看向他，“你说话可要算数。”他才不在乎观月说话算不算数，他只是演戏而已。
观月笑笑，“那是自然。”
“好，成交。”昱霄道。
话落，流绯骤然停止了挣扎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昱霄。被布团撑大的嘴巴反而和她此时的惊讶很搭。
他……
答应了。
她难以置信，原来，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这么重？
看着他，流绯有些失神。
此时她心口的暖流，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对他的感觉——她喜欢他。她喜欢他身上的安全感，喜欢他为她付出的模样。
那，这句“成交”，是否能说明，他也喜欢她呢？
若真是这样，绝不能让他白白付出，她要救他——
哪怕是搭上性命。
她心跳飞快，看着他，目光愈发坚定。
“好！”观月大喜，拿出一个小瓶递给昱霄，“识时务者为俊杰。这是麻沸散，药效一个时辰，喝了它，我便带你回去。”
昱霄伸手去接。
“不能喝！”流绯突然吐出口中布团，推开抓着她的影卫，忙要去抢，“昱霄！别喝！”她知道麻沸散可以使人陷入昏迷，观月嘴上说不伤害昱霄，实际还不知会做些什么。然而，她刚一迈步，又被影卫重新擒住了，只能挣扎着喊道，“别喝！”
昱霄不理她，接过来一饮而尽，像饮酒一般。
“爽快，怪不得主上说要留你性命，果然不一般。哈哈哈！”观月大笑。
“你！”流绯瞪着观月。
观月心情好，便命令影卫，“放了她吧。”
影卫闻言松手，流绯当即冲到昱霄面前，有些羞涩地埋怨，“你怎么这样啊，我真的不用你管……”
昱霄看了她一眼，并未回应，目光投向观月，带了警告的意味。观月没多想，只道是小情侣离别前互诉衷肠，就单手开扇，信步走远了些。反正他喝了麻沸散，还能逃了不成？
昱霄背过身，挡住流绯。
这样的角度下，锦绣山庄的人全被昱霄隔在背后，看不到二人的脸。流绯忙抓住昱霄，压着嗓音道：“你放心，我会想办法救你的，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的！”
昱霄嗤笑一声，眼神嘲弄又不屑。
谁要她救？
“昱霄，”流绯目光真诚，发自肺腑道，“一个人不行我就搬救兵，总之一定会救你出来的，相信我。”
话落，流绯还未看到昱霄的反应，便觉腹部骤然被某个锋利的东西抵住了。她下意识低头，竟是一枚巴掌长的刀片。
她惊愕。
昱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，声音温柔到极致，甚至带着笑意，使之听起来富有极致的诱惑，而说出的内容却阴森可怖，令人寒心，“敢来救我，我就杀了你。”
“什、什么？”流绯松开他，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昱霄瞳眸漆黑，手微微使力。
流绯身体一僵，腹部的刺痛使她的思维有片刻停滞。
杀了……她？
他在开玩笑吧……
可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啊！
流绯勉强笑笑，“你、你别吓我啊……”
“像吗？”昱霄猛一用力。
刀片的尖端割开流绯的腹部，她霎时感觉到热乎乎的血液流了出来，不禁面色煞白，浑身战栗。她本能地后退，转身就要跑，可当即被他一拉，锁进怀里。
昱霄刀刃仍抵着她的腹部，稍稍弓背，唇瓣贴住她的耳垂，声音很轻，“还救吗。”
流绯连连摇头，频率仿佛颤抖。
亦或是真的在颤抖，她真的怕极了。
他怎么能用如此亲密的动作，做出如此绝情的事！
昱霄放开她，收起刀片。
对上他深渊般的眼，流绯突然明白，他答应观月的条件，是另有所图。
并不是喜欢她。
没有一个人，会对喜欢的人动杀心。
她想多了。
一时间，流绯心里卷起千层浪。她才发现，原来她的天堂和地狱，仅仅只有他一句话之隔。她竭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，背后已生出片片冷汗……
突然，昱霄倒在地上。
麻沸散药性发作，尽管他已无法动弹，但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她脸上……
警告的、恫吓的、威胁的。
仅这一眼，就足以让她毛骨悚然。
观月命影卫带走昱霄，顺道过来拍拍流绯的肩膀，“放心，他不会有事的。我先行一步，晚点儿派人把解药给你，以后你就和你奶奶安生过日子吧。可别惦记着救他，得不偿失。”说最后四个字时，他放缓了语气，摇着扇子，惬意离去。
(https://www.shengyanxs.com/read/18366923/20706113.html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：www.shengyanxs.com。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：m.shengyanxs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