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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雁归二月春(二)


秦嵩是告假回来为父亲祝寿的,本待不得几日的光景,可他却不知中了什么魔障,好似变了个人,在百花楼整夜整夜的不出来,不肯再回京城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徐书宜是秦嵩的夫人。她素来恪守三从四德,极少抛头露面,这一遭,为着秦嵩破了例。她和秦颢乘着马车,五天四夜不停,累死了两匹好马,从京城赶到了凤阳。秦颢是秦嵩的儿子,未至弱冠,个头已经十分高挑。

        待母子二人赶到百花楼时,二月花正在净玉莲花台上唱着新学的曲子,仍旧是那身绯红色的轻纱百褶裙,一颦一笑一拿腔,皆是满堂的掌声擂动。徐书宜一身疲惫风尘,在落座的贵人中寻着秦嵩,憔悴得像是朵在深秋即将凋零的野花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扯着秦嵩的袖子,满目泪痕,哀求道:“老爷,同我和颢哥儿回家罢。亭亭还在等阿爹回家骑大马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秦嵩置若罔闻。二月花迈着蝶旋步换台子,他要跟去,徐书宜扯他不放,他似是疯魔了般,眼角密布狰狞血丝,伸手便给了秦夫人一掴。秦夫人一个趔趄跌在地上,哭得昏厥过去。二月花仍旧在台上袅袅婷婷的唱着曲儿,秦嵩的目光仍是追着她,那双有力的大手轻轻地打着拍子,一丝余光也不曾分给徐书宜和秦颢。

        说来也奇,二月花入行十余载,是清冷孤傲惯了的,从不曾有人见她对旁人冷过脸色,却也不曾有人见她对哪位客人格外热情。可二月花对那秦嵩,总是比对旁人多了几分热忱。

        若说是明目张胆的寻欢,倒也不至于。不过是一曲终了时暗含希翼的一个眼神、暧红暖帐下一碗辍上桃花的冰皮乳酪、添茶交杯时在手背上若有似无的一缕轻搔。仔细想来,在风月场谋生的女子,这般待客,实在算不上热情,却将秦嵩套了个正好。

        秦嵩是应天府界上有名的神童。七岁能吟诗,十岁能作赋,二十一岁那年连中三元,登科入仕,家中一妻一儿一女,夫妻和睦,儿女伶俐,家世美满,前途无限。秦大人每每提起秦嵩,密布皱纹的眼角总要挑上几分骄傲。

        秦嵩确实有令秦大人骄傲的资本。他样貌周正,品行端方,显贵人家的公子哥们大都有些骄矜的毛病,他却没有。没有公务时,平素就在家中的小院子里养养花,读读报,逗逗孩儿。

        徐书宜走投无路,去求二月花:“我家老爷已经丢了官,我不求他显贵赫达,唯愿他和顺康宁,我们一家人本本分分过日子。我徐书宜生于名门,一生骄傲要强,从不曾求过人,如今,我求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徐书宜缓缓跪在二月花面前,脊背绷直,如拉满的弓弦,眼眶通红,却咬着牙不肯落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求你放过我家老爷。花无百日红[1],你总不能一生靠唱曲儿过活。你要钱,我给,只要你报个数,倾家荡产我也拿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二月花闲闲坐在软椅上,打量了一眼徐书宜,挑了挑眉,啜了口茶,搁下茶盏,轻笑一声,说:“秦夫人倒是让我不懂了。秦嵩这般待我,是他心甘,你在这细柳巷尽管打听去,我二月花可从不曾对他做过什么非分的事儿。你要我放过他,这话当从何谈起?”

        梅姨是徐书宜的奶娘,自幼看着她长大,陪着她嫁入秦家,徐书宜如同她亲生。她心痛徐书宜,又同时琢磨着,秦嵩原是最古板正经的读书人,从不曾做过什么离经叛道的事,此番竟被二月花迷了心窍,实在诡异,那二月花总也不老,恐怕是专门吸人精魄的妖精,专门下凡扰乱人间来了!

        她于是带着徐书宜寻到一位老法师。据说老法师道行高深,是要飞升做神仙的,可他心怀仁念,不忍众生受苦,便逗留人世,为有缘人指点迷津——看祸福吉凶,十两银钱;批生辰八字,得翻上两倍;若是亲自带着衣钵驱鬼除魔,便得用金子请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老法师能通灵,钱掏得越多,心越诚;心诚,神仙便慈悲。

        秦家不缺钱。徐书宜重金请老法师出山,梅姨宽慰徐书宜道:“放心,这老法师神力无边,定能将老爷从那妖孽的手掌心夺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老法师的神力没能夺回秦嵩。一日,秦颢终于忍无可忍地闯进净玉莲花台,手里提着把剑,要砍死二月花。他不曾习武,一剑未中,待再欲刺上一剑时,秦嵩已经攀上台来。父子二人在蓝田暖玉上激烈争执,开始有人上台拉架,一团混乱中,秦颢刺向二月花的剑从秦嵩的心口穿过,热血喷了一池。

        五茎莲花被血染透,花瓣愈加鲜活玲珑,连花蕊都细腻得宛如初绽。百花楼中,惊呼声、尖叫声、作呕声,不绝于耳,二月花鬓发散乱,在一池血莲中笑得活色生香。

        开吊那日,灵堂来了许多人,秦大人病得厉害,连日咳血,风湿也见重。秦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人,已经入狱。为着秦家最后的血脉,他得撑起身子出来周旋打点。徐书宜一身麻衣丧服,带着秦语亭,跪在灵柩前答谢。老法师也来凭吊,带着他的一众弟子,手持拂尘,为秦嵩超度,拜大悲忏。

        来吊唁的人同秦大人生辰那日一般多,灵堂挤得闷热。正午时分,突然一阵彻骨的穿堂风自门口穿过,秦大人不防一激,弯下腰来,掩口剧咳,下人连忙扶住他,为他捶胸顺气。人群中传来几声拳拳关切,秦大人抖着身子,强撑着精神,才缓了口气,正欲答话,女子妩媚如丝的声音随风一同传入堂中:

        “亚父!二月风寒,您还病着,怎得不好生卧床休养?”

        秦大人才缓回来一口气,又开始惊天动地地咳,下人给他递上来方干净帕子,他顾不上换,苍苍枯手抖如糠筛,指着二月花,却喘得说不出话来,一张形容枯槁的脸红得宛如二月花正着的一身绯红。

        二月花今日特意施了脂粉,气色更佳,款步轻盈,徐徐踱步至灵堂中央。人群鸦雀无声,自动为她让出条路。

        二月花庄重地对着灵柩拜了三拜,亲手捧了把冥钱烧到火盆里。在场的人或是同僚,或是亲友,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惶恐,皆是被二月花的胆色狠狠镇住,呆若木鸡。

        二月花行罢礼,走到咳血不止的秦大人面前,面上流露着真切地关心,庄重地行了礼。又款步行至徐书宜面前,俯身伸手摸了把秦语亭的头,亦对徐书宜庄重地行了个礼。然后,她便在一众人的面面相觑中,一步一曳地离开了灵堂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二月花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秦大人骤然怒呼一声,随即仰天喷出一口浓烈的鲜血,直直地栽到地上!人群中先是一阵骚乱,继而近乎诡异地鸦雀无声。徐书宜从恍惚中回过神来,匆忙起身探看,紧接着便瘫软过去。梅姨扑跪在秦大人的身边,悲怆痛哭。老法师如同白日见青鬼,面如死灰,丢掉拂尘,提起袍角匆匆离去,连声痛呼道:“妖孽!妖孽!妖孽啊!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奔出门时,正瞧见二月花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。那背影行在正午的炽烈日光下,美得惊心动魄,一如寻常。

        注:[1]出自【元】杨文奎的《儿女团圆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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