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明日长安（四）

我一时没答上话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一直以为小孩子都傻乎乎的，像没开智的灵兽，一块糖就能唬住，没想到小药罐子这么敏锐，完全不像个才六岁的孩子。不免有些感慨，这孩子生得不错，性子讨喜，又这样聪慧，偏偏拖着这样的身子，可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虽说我一向秉持诚信经营的理念，可此刻，我却没法告诉他实话。李淑华愿意卖掉房子，换小安的一夜美梦，我就算是块木头，也得帮她把谎圆下去。于是我摇头道：“阿姨有法子治好你——明天，我保证，明天小安就是个健康的小伙子了，以后也都不会再生病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有点儿心虚，不敢看小安瞬间明亮起来的眸子，垂眸看着棉被的一角，说：“既然明日病就能好了，现在阿姨陪你一起想象一下，你说，可以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安整个人都在发抖，眼眶红红的，声音也在抖：“你是说……明日，明日我就能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我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小安沉默了，是那种喜从天降时的无措。他就算再早熟聪慧，到底还是个孩子，对死亡的恐惧、对健康的渴望，都是藏不住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了一会儿，他开始沉闷地咳嗽起来，咳得很厉害，身子像是打挺的鲤鱼，一震一震的。我看到李淑华站在门口，死死地盯着小安，满面泪痕，手指深深地嵌在门框里，因为太过用力，指甲缝都洇出血了，人却没有进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不懂她，也不想懂。

        我给小安倒了杯温水，扶他起来，想喂给他。我没照顾过人，动作很是笨拙，好在小安十分配合。李淑华方才给他喂水时，喂一点，他喝一点，大概喝了两口，就摇头不要了，可刚刚这杯水，我还没来得及喂他，他就自己接过水杯，一口尽数灌了下去，还意犹未尽的舔了下干裂的唇。不知道的，还以为他刚才喝下的是果子做的甜酿呢。

        小药罐子还在咳，看着我的眼神儿却十分得意，仿佛在说：“你看，我厉害吧——一口都喝下啦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我帮他拍背顺气，一直到他咳嗽止住了，才扶他躺好。小安有点儿兴奋，还不待我说什么，就抢先说道：“我要出去打枣子！”

        我歪了歪头：“现在刚入春，枣子要入秋才能熟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秋天再打！”小安的声音有些哑，气力却比之前足了许多，“我要帮娘种庄稼，挑水，还要跟小胖他们一起玩——他们天天在我家门外玩，跑得可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喘了两下，继续说道：“我都能听见的，他们最喜欢玩过家家，小胖总当皇上，玲玲是贵妃，顺子是……咳咳……是大将军，肖小最没用，他是窝囊废太子，就知道花天酒地。小胖总让顺子揍肖小，带着玲玲在旁边嗑瓜子看戏，肖小就跑，可他跑不过顺子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我问：“那你呢？要做皇上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皇上有什么厉害的，我才不稀罕呢。”小安眯起眼，笑道，“我要做，就要做那长生不老的神仙！这样，我就不会死啦，娘也不会死啦。我要是遇到生病的小孩儿，就给他一颗仙丹，他的病就好啦；要是缺钱了，随手一摘，树上都是亮晶晶的铜钱；要是不高兴了，就招招手，一阵大风就把他们全刮跑了。唔……对了，我得带着玲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安突然有些脸红，好像害羞了，声音也羞哒哒的，“玲玲长得可好看啦，我还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孩儿呢！她前天还、还送了我一朵花儿呢。”小安把头埋进被子里，小声地说，“我要是做了神仙，得带着她一起，天上的花儿再好看，也不可能比她送我的那朵花更好看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后来，小安满心欢喜地又跟我说了很多很多，他有时是浪迹天涯的江湖客，有时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，有时是风花雪月的浪漫诗人，有时是歌声嘹亮的庄稼汉子……很多很多，我一想到要把这些都画进他的梦里，只觉得生无可恋，恨不得陪他一起去世。

        等小安终于说累了，喘成了个破风箱，我才松了口气。可他缓了一会儿，又虚弱地问道：“小夢阿姨，你要怎么给我治病呀？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的眼里充斥着小心翼翼的试探，仿佛是在怕刚刚的一切幻想，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希望落空的感觉绝不美好。我给他掖好被子，挑眉道：“睡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小安：“……啊？”

        我肯定地点头道：“你只消乖乖睡觉，一觉醒来，你想要的，都会得到——无论是什么，都会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神色茫然，惹人怜爱，我摸了把他的头，轻轻地说：“明日过后，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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