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无终（一）

梧思存不知犯了什么毛病，自李淑华住在我这儿，他来串门的频率显著提高，有事没事就来露个脸，尤其每年正月十三，准保带着一兜子吃食，要李淑华给他包饺子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厮五行缺德，摸准了我从不关门的脾性，专挑清晨过来，扰我清梦，还美名其曰——“人睡多了会变傻，我这都是为了你好，毕竟你已经够傻了”，教我恨不得抽出长剑把这厮砍成肉泥。可我又打不过他，只能作罢，只能让耽兮偷偷给他下阴招，给我出气。细细数来，这些年给他下的阴招，包括但不限于：醋碟里放芥末、椅子上面放钉子、茶水里泡巴豆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每当梧思存中招，屋子里就鸡飞狗跳，好不快活，李淑华一边揉面团，一边看着我们笑。

        梧思存也笑。

        梧思存一笑起来，人就往后仰，像只癞□□，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上，一抽一抽的，还像个孩子，毫不设防，毫不遮掩，开心与恼火都写在脸上，心里想着什么，叫人一眼就能望到底——虽说他的岁数比我和李淑华加一起还大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的梧思存，狼狈又简单，只有我和李淑华才看得到。

        我不怎么懂师门间的辈分关系，只知道我第一次见梧思存，师父要我叫他师兄，可梧思存不是师父的弟子，只是他的师父被厉鬼撕了，掌门把他打发给了师父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梧思存人聪明，年龄大，心智更成熟，是梧栖观社交大法的开山宗师，见人说人话、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无人能及，上至寡欲半仙，下至垂髫小儿，无人不要夸他一声好。他每日在观里，不是在修炼，就是在“约会”，“约会”的内容精彩纷呈——三长老钓鱼要带上他，隔壁师叔家的大弟子下山比武邀他同去，珍稀物种女弟子买胭脂也得问他的意见，可谓是老少皆宜、男女通吃。

        整个梧栖观，没人不是梧思存的朋友，除了我。

        彼时，我才被师父捡回梧栖观不久，从前的记忆半点没有，脑子奇笨，连用筷子都要师父手把手地教，却在嫉妒领域天赋异禀——师父本是我一个人的，半道杀出个大师兄，我不乐意，因此我常常冷面待他，从不唤他师兄，每次叫他都是连名带姓梧思存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实细细想来，我与他不和，恐怕也不单是他抢了我一半的师父，我们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——梧思存仪表堂堂，风度翩翩，发丝飘逸，衣衫的款式和颜色多得我根本记不住，活像只洋气的金凤凰。而我，样貌凶陋，为人冷淡，同门皆对我敬而远之，不喜打扮，对衣物唯一的要求不过干净就行，说我是路边的狗尾巴草，草都不乐意。因此，我很难不认为，梧思存将我誉为他的世间第一至交好友、偶尔心血来潮下山探望的原因，在于我是那个他怎么讨好、都不会给好脸色的人。就好比，热炕头坐久了会生疮，非得凉水泼一把才能好，他热面孔看得多了，就要来我这儿寻不痛快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今个儿正好四月十三。梧思存照例来扰我清梦，我这儿照例是难得的鸡飞狗跳，早饭照例是香喷喷的饺子——像我和梧思存这种所谓修仙的，讲究辟谷，人间的饭食不能吃太多，浊气太重，会让六根不净。但李淑华的手艺确实好。梧思存在山上，一年也吃不上十只饺子，李淑华包的，他一顿能吃三十个。

        吃过早饭，梧思存提议我们出去溜溜街、消消食儿，我本是不想去的，但前两日接了单生意，好巧不巧，正是今日下午去交活儿。那客官辛苦费给得多，谱大得很，只给我个地址，我得自己找过去。我不认路，自己走过去，不知要走多少冤枉路，梧思存提议，我同他们出去逛街，他负责接送我，并且今日所有费用，他独自承担，我认为这笔交易比较划算，于是接受了他的提议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怎的，今日街上格外热闹——至少比我记忆中热闹得多。我平日不怎么出去，这般热闹，我有些不适，梧思存和李淑华倒是乐在其中，我就在他俩身后慢悠悠地跟着，偶尔被人塞一张传单，字迹工整隽秀，措辞慷慨激昂，全是抨击当朝太子懦弱无能、沉迷酒色，竟屈服于一个摄政王、甘心当他的傀儡，堂堂龙子不为民生计、简直屁用没有之流。我扫了一眼，随手就扔进了路边的纸篓。

        就算我不怎么出门，对此也是见怪不怪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子入主东宫好几年，其发挥的主要作用在于挨骂。刚开始，骂得还算讲理，诸如赋税加重、大兴土木乃至民不聊生，出巡之路极尽奢靡，私设炮坊，与盐商勾结哄抬盐价……再往后，地震洪水是老天对他德行不端的惩罚，阴雨不断是苍天对世道不公的哀戚，鸡不下蛋是对东宫昏庸的愤怒，冻手冻脚是东宫把全天下的木炭占为己有，连女人生不出孩子也要怪在东宫头上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但凡他们的皇上短寿些，太子爷早日当上天子，都不至于被骂得这般狗血淋头。忧国忧民的文人骚客骂，织布喂鸡的乡野村妇也骂——反正遇到什么糟心事儿，骂太子就对了。这一活动可谓老少皆宜，乡里坊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：“想和群，就去骂太子吧！”——可见咒骂太子是乃主观正确，不以他是否真的客观该骂而转移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然，无论关于东宫的声讨多么乌烟瘴气，总有人理智尚存，搜罗第一手信息，利用翔实可靠的证据，骂得有理有据，令人心服口服，可谓咒骂东宫行业的领军人物——这就不得不提起只闻词侠之名、却一直未见其人的皓尘先生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皓尘此名，取自“安能以皓皓之白，而蒙世俗之尘埃乎”［注］，屁股决定脑袋，此人注定要做浊世之中的一盏明灯——换句话说，就是特别能骂人，不仅骂得持久，还能骂得人心服口服。

        前太子当政时，他骂，前太子殁了，就骂新太子，他不光能骂，还擅长坏人家好事——前两个月爆出太子和摄政王合社私炮坊，紧接着私炮坊就被热心群众给炸了；去年太子秘密南巡，摄政王陪驾，他不知哪儿来的情报，把路线抖落得一干二净，太子爷生挨了一路的臭鸡蛋和烂菜叶；还有独家爆料，太子在凤阳养病，其实日日乔装出去泡青楼……还有很多，只是我不怎么关心这些事，只知道，此人对太子几乎了如指掌，惊动东宫，太子下令彻查，把皇城里里外外折腾了个遍，抓的嫌犯实在太多，锦衣卫日夜不休都审不过来，至今也没找出来这位“皓尘先生”究竟是何许人物。东宫依然挨骂，皓尘一直活跃，什么都没有改变。民间甚至开始流传，皓尘先生是腾云驾雾的神仙，神仙有天规，不能杀凡人，但太子又实在该死，所以他偶尔显灵，指点世人于迷津，拯救苍生于水火——总之，东宫这位能这般人神共愤，也算是个人物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巧，我今日要去见的这位大客户，正是当朝太子爷，赵晟。

        注：出自《楚辞·渔父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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